1.第一场
上午的练功结束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涌向更衣室——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了,要吃饭,休息,还要化妆,热身,准备下午一年一度的业务考核。走廊里挤满了小树一般挺拔的女孩子,粉红色的足尖鞋脱下来了,有的用带子捆好,握在手中,有的则挂在肩头。“我这两天每天称体重,我家的秤都要坏了!”一个女孩说。“我也已经一个月都没吃主食了。”她的同伴道,“饿疯了!”
夏瞳越过她们匆匆朝前赶。她依然还穿着足尖鞋,只把鞋后跟脱下来了,却没有解带子,一路踢踏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夏瞳,你还要去练习吗?”那两个女孩子叫她,“不要这么拼命啦!你闭着眼睛都不会考核不通过的——你是第一名毕业第一名入团的呢!”
夏瞳回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快步朝走廊的尽头跑。两个女孩子都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冷淡的人!
在国立芭蕾舞团这样的地方,其实大家之间的关系还是相当和睦的。因为都是八、九岁的时候离开家,进入国立芭蕾舞学校,同学七年毕业,又考来团里,朝夕相对的时间比和家人还多,便亲如手足。纵然有人成了主演,有人跳着群舞,平时还是有说有笑,没有等级之分。
夏瞳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她的父母都是知名科学家,长年在国外做研究,所以夏瞳出生之后就跟着父母游历各国,直到十二岁的时候她父母被一所大学高薪礼聘,她才跟着回国来。当时她的父母认为,她应该入读重点中学,将来上名牌大学,再出国留学,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可不幸的是,夏瞳的中文太过差劲,无论其他的科目怎样好,都不可能插班进重点,如果让她自己去考,则更成问题。幸亏夏瞳自幼学习芭蕾,往来各国也不曾间断学习,恰好国立芭蕾舞学校有个夏令营,便打算让夏瞳去参加,交交朋友,学学中文。
大学的副校长拍胸脯,一定把这事办成,好让专家安心研究安心教学,于他亲自领着夏瞳去考夏令营。
夏瞳依然还记得那一天,芭蕾舞学校的老师看到她,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老师说的话她当时没有听懂,后来中文渐渐纯属,回忆起来,依稀是说夏瞳的身体条件不符合国立芭蕾舞学校的标准,她的脖子太短,躯干太长,腿也不够直,根本不是跳芭蕾舞的料子。副校长着急了:“我跟专家打了包票,这事非得办成不可。反正这孩子只是来适应适应环境学学中文的,您将就着收下吧!”
老师直摇头:“这怎么行?我这是国立芭蕾舞学校,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又不是你们大学的附属幼儿园!”
“瞧您这话说的!”副校长道,“我又不是随便塞个孩子给您。这是专家的孩子,人家专家多会教育子女呀。我跟您说吧,这孩子跟着她爸妈满世界去,哪里的芭蕾舞学校都上过,什么法国啦,美国啦,俄罗斯啦,本事不见得比你们的学生差。您要不先看她跳一段——其他的孩子不也都跳么?”
“身体素质检查合格了才跳呢!”老师道,“这不是普通的夏令营,这是挑选秋季插班生的……”
“就当给我个面子。”副校长道,“她要是跳得不好,我也好回去跟她父母交代——您总不能让我回去跟人家爸妈说,是他们生的孩子身体不合格吧?”
老师实在拗不过副校长,勉强点了点头。夏瞳当时只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甚至连老师点头示意她跳舞她都没明白过来。老师显然是对这个假洋鬼子忍无可忍,向钢琴老师打个手势,那边就给了一段音乐,她自己示范了起来。这样夏瞳才仿佛理解了,跟着老师开始做动作。
她那天的表现如何,因为没有任何的影像资料,如今已不可考。也正因为如此,“夏瞳原是领导关系户”的传闻才在她被录取之后沸沸扬扬起来。在语言不通的时候,夏瞳基本上可以说是“耳不听为净”,她把录取当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无论在哪里,她都是优等生,好孩子,因为她认真、努力。父母教育她,一切事情都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她没有失败过。
那个夏天结束时,她的中文果然渐渐好了起来。父母便准备设法把她插班到大学的附中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夏瞳竟然执拗地偏偏要参加国立芭蕾舞学校的秋季插班考试。两位教授都很震惊:这孩子怎么突然对芭蕾这样执着?
夏瞳没有告诉她们,原因正是因为她的中文变好了,因此她听懂了同学的议论。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她才非通过插班考试不可。
夏瞳的父母难免有些失望,但他们也很开明,不把自己的梦想强加给孩子。便答应了夏瞳的要求,还亲自送她去考场。他们带了照相机,为夏瞳拍了好多照片,从这些证据上看来,夏瞳发挥得十分出色,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准确无误,简直像是事先编好了程序的精密仪器一样。除了表现力分略微逊色之外,各项都是优秀,在所有插班考生中名列第一。
录取是顺理成章的。然而,这却并没有消除谣言。反而传得更厉害起来。过了很多年,夏瞳才渐渐领悟,这是那些从九岁起就一直在国立芭蕾舞学校学习的人对插班生的排斥,并非针对她一人。可当时她全然不解,委屈又有些愤怒,暗暗发誓非要做出些成绩来不可。便这样,人家练一小时,她练两小时,人家复习文化课,她去练功房练功,人家睡觉,她到走廊里复习文化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毕业,她舞蹈和文化课都取得第一,且考进了国立芭蕾舞团。来挑演员的副团长说:“我挑人挑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技术。”这可以说是一锤定音,扫尽一切谣传,为夏瞳正了名。
对于一些目光短浅的人来说,目的一达到,就好像从高速运行的火车上跳了下来——到站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下面要干什么好。夏瞳却不是此类人。用英文来说,她是个典型的ver,要不断超越别人超越自己超越环境——做得比规定还好。所以,入团第一天,她就定下目标:一年之内她要成为领舞演员,接着要成为独舞演员、主要演员,五年之内,她要做首席主演。
这目标她写在日记里。有些同学却总挂在嘴边。“我的长处就是旋转,”那女孩子道,“我跳《天鹅湖》里面的三十二圈大回转绝对是小菜一碟啦!业务考核的时候我就跳给老师看,没准第一年就升我做独舞演员了。”
此话被经过的芭蕾大师崔宁听见,冷笑了一声:“你跳不了主要演员。你不是那块材料。”
“为什么?”这女孩好不讶异。
崔宁指着走廊里一排排历任首席主演的相片:“你看看自己跟她们有什么区别?”
女孩放眼看去,这些人一例有着小巧的头修长的脖子精致短小的躯干笔直的腿以及柔软像弓一样的脚。考试时夏令营老师的话再一次响起在夏瞳的耳边。
“有一句话叫‘我爱芭蕾,但是芭蕾不爱我’,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崔宁道,“就是告诉你们,芭蕾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少了那百分之一的天才还是不行——当然,如果你本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才,又不肯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那我只有把你请出国立芭蕾舞团了。”
这是入团后的第一课,也是残酷的一课。兜头一盆凉水,把许多同学的宏图大志都浇没了。还有些人依旧抱着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首席的愿望就降格为成为主演,接着降格为独舞,领舞……甚至,对有的人来说,只要每次演出都能上台就已经足够了。
夏瞳还默默坚守着愿望,数年如一日——虽然到如今她还只是群舞演员。她完美地通过每一次业务考核,完美地完成每一次演出,甚至在每一次主要角色甄选时也从来没有任何失误,可偏偏命运之神和团领导都不垂青她——他们称赞她努力,称赞她的技术毫无瑕疵,但是从来不给她晋升的机会。她甚至有的时候都迷惑了——命运莫非是在跟她开玩笑吗?
委屈和不甘在她的心里翻腾。但她不说出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保持着十二岁时的沉默,让人以为她还是太不会说中文。也有人误以为她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或赞她“不计名利,无私奉献”,夏瞳也不辩解。她只默默地过着每一天——练功、排练、演出,周而复始。
又到了业务的考核的日子,今年怎样呢?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这个问题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却无力去思考答案——方才那些跟她打招呼的女孩子们不知道,她为了业务考核,这两天又加紧练习,十个脚趾甲都脱落了,昨天夜里疼得睡不着,她便用橡皮筋把脚趾勒住,紧紧地缠上绷带,这样脚趾完全麻木了,觉不出疼来,才可以继续穿上足尖鞋。如果现在把鞋脱下来,下午再穿上,简直好像要再受一次酷刑似的,还不如再坚持一会儿。反正,她和关海约好了中午再排练一次《吉赛尔》的双人舞。
关海跟她同届。在学校里上双人舞课就常常搭档。由于夏瞳对动作总是精益求精,关海也只好时常放弃和哥们溜出学校玩耍的机会“舍命陪君子”,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抠”。作为交换,夏瞳会帮讨厌上文化课关海补习,两人常常在练功房的走廊、食堂或者校园深夜的路灯下凑在一起看书,所以课上课下也可谓“形影不离”了,早早就被别的同学视为情侣。尤其,关海和夏瞳的家都在这座城市里,放假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离校回家,双方的父母都见过了,好像一切早都定了下来似的。
关海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夏瞳想。关海的人就像他的舞蹈一样,热力四射,冲劲十足。他开朗又主动,什么都不藏在心里。他会说“夏瞳真聪明”“夏瞳真漂亮”“我喜欢夏瞳”“我要永远和夏瞳一起跳舞”“永远和夏瞳在一起。”而沉默的夏瞳就往往处于被动——关海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辩驳,不解释。女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就表示答应了,这是写小说的和拍电视剧的人杜撰出来的,误导了许多人。夏瞳让这样的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但她有时也会怀疑,她还能沉默多久?文化课的课文里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爆发还是会灭亡。
关海和她一起考进舞团来。第一年,关海就成为了独舞演员,接着就成了主演。关海说,这是因为世界各地都闹“男演员荒”,要论技术,自然是夏瞳比他好,如果夏瞳是男的,早就成了首席主演。当然,他宁可夏瞳不做首席主演,也不要夏瞳变成男的。夏瞳只笑笑。
关海频频和团里的明星们合作。《天鹅湖》里,他是齐格弗里德王子,《吉赛尔》里,他是阿尔伯特公爵,《堂吉诃德》里他是贝赛里奥……而夏瞳则不断地做“一只天鹅”“一个薇莉姑娘”“一位村姑”。站在舞台的后方,无非是会移动的背景罢了。
“跳群舞和跳独舞不一样。”关海说,“群舞的时候,你要很含蓄,隐藏在后面,尽量不要侵犯到别人的空间,唯一个任务就是要和前后左右的人动作一致。而跳独舞的时候,你就想着怎样霸占整个舞台——即使你只有一个人,个头很小,你还是要想怎样充满舞台充满剧院——好像能‘砰’地一下,直接占据观众的心。那就是人家说的‘气场’,嘿嘿!”
夏瞳淡淡地微笑。业务考核很奇怪,不管你是独舞演员还是群舞演员,一律都跳独舞或者双人舞。对于群舞演员来说,平时练习的段子完全和考核的两样,临时抱佛脚地排练一段独舞,谁还能计较“气场”?就算你平时天天偷练考核的选曲,没有在前台跳过的经验,总也表现不出关海所说的“气场”来。
“我帮你吧!”关海拍胸脯,“今年你选一支独舞一支双人舞,双人舞我陪你跳。”
夏瞳说“不用”——这不是关海第一次如此提议了。过去几年他也都这样说过。只是因为关海上位太快,夏瞳觉得和他一起在业务考核时跳舞让人觉得自己是利用关海过关,所以一直拒绝。但是今年关海的态度很强硬:“你听我一次嘛!”然后,他连段子也选好了——《吉赛尔》第二幕——把夏瞳押到练功房,督促她练起来。
夏瞳心里本来挺不高兴,想跟关海来个“软抵抗”。可是,一旦跳起来,她立刻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似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不再畏首畏尾,喜欢自由舒展,喜欢关海将她举起来,俯瞰舞台,好像已经成了首席主演一样。
或者,她暗暗地想,或者这一次真的能够成功?她不是在利用关海,只是关海帮助她把她的潜质发挥出来?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既盼望业务考核赶紧开始,又想多一点时间练习。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每一个舞蹈演员都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因为受伤而被迫终止舞蹈生涯,所以每一个机会都是唯一的。她要把握住,做到完美。
快步穿过连接剧团新、老两座楼的空中走廊,无暇欣赏外面耀眼的春光,她去约定的小练功房找关海。在走道里就听到音乐声——正是《吉赛尔》第二幕。她不禁微微一笑:关海已经来了!他是个上课喜欢迟到的家伙,有时连演出都是最后一个冲进化妆室,但是,每次和夏瞳约好做什么,关海总是早到,无论是以前一起练习、一起温习功课,还是现在一起离团回家,关海总是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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